巫山洛浦

Chapter 02 圣杯战争·第一天 Ⅱ

 

绿谷出久从时钟塔的藏书室出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是黄昏时分了。

他有点吃力地抱着一摞沉重的精装硬皮书，蹒跚独行在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上。夕阳浓郁而赤红的光线从一侧的玻璃窗斜照进来，将走廊里的半数空间都染成了柔和的浅金。

他走在无人而寂静的走廊中，被这美妙的光影所吸引，转头看向窗外广袤高远的天空。在天际处，苍穹的深蓝晕染出浅淡的赤色，掩住灿烂太阳的厚重云层的浮凸边缘被光芒染成耀眼的颜色，看起来竟像是古希腊风格的神话浮雕，有着大理石般的触感。

绿谷不禁沉浸在这番难得一见的美景中了。他机械地迈着步伐，神思却已然顺着目光飘荡到云层之上与光同游，因此，当他忽然被撞倒在地、书本四处散落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绿谷出久跌坐在地，视野里是一双套着制服裤子的腿和倾倒的书本。他听见有人在头顶用不耐烦的气音“啧”了一声。少年神情茫然地愣了几秒，才明白刚刚发生什么事，连忙拾起掉落在身侧的几本书籍，低头道歉，姿态温柔而谦卑，声音满含慌张的歉意：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真的非常抱歉。”

他的道歉没有立刻得到谅解的回应。

与此相反，他头顶的人沉默了半晌，终于嗤笑一声，开口讥讽道：

“走路要看路，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是靠什么混进这里来的啊——废久？靠你高超的说谎技术？”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响在耳畔。那人用左脚踢开他脚边的书本，力道不大，却十足怨气，将那无辜珍本踢出十来丈远。绿谷出久听他话语，看他动作，一时愣在原地。他拾着书本的手停顿了，指尖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他沉默着，心情复杂地默叹着自己的不走运。

——可能我所有的好运在遇见欧尔麦特的那一刻起就严重透支了吧。最近明明一直在躲着他走，就是为了避免单独遇上，最后还是没逃过几时。

——但没办法，或迟或早，我总得面对这一刻。

他思及此处，咬牙抬头，终不再是平常和善待人的模样，眉头皱在一团看向来人。

碧色瞳孔里映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英俊面孔，那足以将胆小女孩吓哭的表情怎么说都不算好看。无独有偶，绿发的少年稚嫩可爱的脸蛋上混杂着畏缩与坚定的复杂表情，在外人看来也足够古怪。

 

“小胜……好久不见。”

绿谷出久正视着面前少年的脸庞，轻声说道。

 

他的脸上是隐含低落和无奈的，藏在他显而易见的平静的坚定里，仿佛风平浪静之时在波涛间游走的鱼群。但这副神情里唯独没有怯懦和卑微，这是爆豪胜己唯一无法将他与过去跟在自己身后的废久重合的地方。

 

爆豪站在走廊中间，一线光影停留在他的面容上，将少年英俊的脸孔割裂成两半。被夕阳照亮的那半边赤红眼瞳如火焰般灼灼，而隐藏在阴影里的那半边却显露出不像他的无言的冷漠来。他的目光极具压迫感地覆在出久的头顶，而被注视的人从中嗅出浓烈的硝烟气息。

绿谷熟知他这种状态。

他从小与爆豪胜己一同长大；这多年相伴虽没有让他们培养出双方面的深厚情谊，却也让他们对彼此有了些行为情感上的先觉性——虽然他们始终都没有理解过对方的真实心情，十几年的追随和被追随就像个荒诞无稽的笑话。他尽力没有把爆豪的讥讽和欺辱放在心上，他相信爆豪也完全忘却他那些挑衅而可笑的理想宣言……除了糟糕的关系和一些或许不必要的了解之外，那十几年还在他心里留下了不该存在的幽秘情感。

那是爆豪胜己绝不会知晓之物。他也希望他永远不要知晓。

依照小胜的心意，让他们之间扭曲的关系变得更为纯粹，斩断过去而重建羁绊，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也是我的愿望。

 

 

“听说你被欧尔麦特收为弟子了，废久。”

意料之内的，幼驯染冷淡而蕴含暴躁的声音。绿谷出久眨眨眼，心下释然——是了，就是这场陈述事实似的诘问，终究逃不过。

淡金色的头发桀骜翘起的少年驻足在眼前盯视着他，表情冷漠到可怕。别人若是看到这副场景，定会感叹以坏脾气闻名的爆点极低天才火系魔术师也有这么像冰块脸轰焦冻的时候，但绿谷却清晰地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正在酝酿当中的熊熊怒火。

他想，小胜生气再正常不过了，谁都没资格怪他，尤其是我。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了他们两个从小就很崇拜的偶像魔术师欧尔麦特，而且是极其密切的关系。

他想起老师的现状与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心里涌上难以克制的愧疚感。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直视幼驯染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无声地点头。

 

他遵循内心，诚实地引爆了那颗炸弹。正如他以前无数次故意或不经意做的那样。

 

下一秒，他感觉后颈一紧，呼吸困难。爆豪胜己只手揪起他衬衫的领子，一手用力推搡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走廊一侧的墙壁上。他的脚在有限的几秒中踉跄着向那个方向退去，他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感觉自己踩到了几本书的封皮，甚至途中还险些被一本厚部头绊倒。

他的幼驯染却对此毫不在意。他的脚没有一丝犹豫地踩过那些他辛苦从藏书室中找出并借阅的典籍，留下不甚明显的几个鞋印，然后用了死力将绿谷钉在墙上，拉扯住他的衣领。

绿谷完全没有注意地上书本处境的余裕了。

他已经被爆豪完全推到了走廊的阴影部分里，背后紧贴冰凉坚实的墙壁，肩胛骨因为粗暴的力道而传来微小的痛楚。幼驯染熟悉的面孔在慢慢凑近他——他们的额发几乎都要相贴。眼睛避无可避，身体也无处可逃。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行，不能这样，会被小胜发觉端倪的——他咬咬牙，赴死般望进那双燃着愤怒业火的赤红眼睛里——现在的氛围可不是适合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就问你一遍，臭书呆子，你给我听好——欧尔麦特是不是把他的魔术回路都施舍给了你这废物，你才能进入A班的？”

低沉到近乎嘶哑的少年声线，压抑着的狂雷般的暴怒在话语底下噼啪作响。饶是绿谷出久，也许久没有听过爆豪胜己用这样慑人的声音说话了。那么多年来，自从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只有可怜的一条魔术回路起，爆豪对他说话的语气都是讥讽的、嘲笑的或是平淡的、自得的。此前唯二让他露出像今天这样可怖的表情的时刻，一是八岁的绿谷告诉他自己的梦想，二是十四岁的绿谷告诉他自己通过了时钟塔的基础招生考试。

进入时钟塔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即使他知道小胜肯定对他出现在A班的原因抱有极大的疑惑，即使他们坐在前后桌。

直到三天前，他在实验理论实践考核中获得了全班名列前茅的成绩（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了）的同时，在操作中露了马脚。在实验时本该被完美控制的魔力不知为何失控，虽然及时挽回了在实验中造成的不良影响，但却暴露了他的不妥之处。

小胜肯定看出来了。

我骤然变化的魔力量和生疏的魔力操纵方式。

找我质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的目光在爆豪的质问下空茫了一瞬。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没有因为幼驯染微带侮辱性的词汇而感到生气，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关于这件事，他是不可能也不会瞒着小胜的。就算他不来问，绿谷也会主动找机会去向他解释——他不愿意被小胜当成用邪魔外道的手段来获得力量的魔术师。但是能说的只有这一部分，再深层的绿谷就无法透露出来了。

 

“你以为这种可笑的隐退原因我会接受吗？！仅仅是为了你这个废物，欧尔麦特不再以魔术师的身份活动——你以为我能接受吗？！”

 

他听着幼驯染暴怒的咆哮，眼眶睁得几乎有些酸涩了，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眨眼——他都要被这可笑的理由说服了。但他明白不是。完全不是。事情绝不是你说的这个样子，老师的隐退还有其他的理由——

要告诉他吗。好想告诉小胜。唯独对于他不想隐瞒……但也不想要打破对老师的承诺。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小胜对我说这种话，果然还是有点难过。

我是个太贪心的人。绿谷出久在这一刻深刻地意识到了自身的缺陷，却不愿将它归为人性的通病。没法回到过去了。时间是线性的，是可折叠的，但是唯独无法被扭曲，已经发生的事在无法回归原貌。他们回不去了。斩断过去而重建羁绊，这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能解开这个死局、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纯粹的方法。

 

把累赘的扭曲的感情都去除，让我们之间只存在竞争与胜负。

 

绿谷出久神志恍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而空荡地回响在走廊里。窗外的天空逐渐黯淡下来，从灿烂的金红沉淀为柔和的夕红色，光芒底下，深凉的湛蓝隐隐展现出夜幕的原貌。

“小胜，我不是废物。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而且，即使是废物，也是有梦想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唇角弯起苦涩的弧度，眼睛却在阴影中泛出明亮的碧绿，心里也像是被点起了一把大火。激烈的感情燃烧起来，将心中所有的空白、灰暗与伤感都烧却，只留下在热浪中火舌上肆意飞舞的灰烬。

手背上忽然传来烧灼般的痛楚。仿佛虚空中出现烙铁，在他左手手背的皮肤上随意肆虐——

他不管不顾，只是继续说道，眼神坚定：

“难道小胜拥有的梦想我就没有资格拥有吗？……我并不那么认为。”

痛楚出现得毫无征兆，消失得也奇特，在几秒之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内心情绪中抽身而出的他才察觉到身体里多出了从未存在的一股魔力。

他抬手——

面前的爆豪胜己的神情凝固了。过度的惊讶在他的脸上衍化出少有的呆愣，但绿谷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比他要蠢得多。

浅金发色的少年一把抓住他左手的手腕，用的力气很大，几乎把他的腕骨攥得咯吱作响。绿谷看见自己原本空无一物的手背皮肤上绘着鲜明的红色图腾，仿佛简笔画一样的图案，却有着很强的艺术性。

流畅的三划弧线绘出奇异的形状，有点像飓风……是风的图腾吗？

在他还观察着这图案时，爆豪胜己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迅速甩开他的手。少年深深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绿谷望着爆豪弃他而去的背影发愣。他竟然没有在其中发现愤怒的情绪，这让他握着手腕的一圈淤青颇感不知所措。那少年的步伐急促，转瞬便消失在墙角，倒让他瞧出几分避之不及的惶急意味来。

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小胜。绿谷难过地想，他就那么讨厌我吗？

 

……

 

绿谷在昏暗的和室内睁开眼睛。他躺在榻榻米上，盖着一床厚实的棉被，刚从睡梦里醒来，而不是在夕阳时分的时钟塔里和暴怒的小胜对峙。

怎么会梦到开战之前的事情呢？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心情有点复杂。意识里尚还有些梦中残留的混沌，绿谷却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从者所在的方位。

魔力反应很近，就在卧房门口，而且很平静。Berserker就呆在那里，守护着他。

认识到这一点后，少年的魔术师不知为何感到十分安心。他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几个小时之前对结界的彻查、修复与加固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来调整状态，以便在之后的日子里迎击其他组别。

 

……

 

酒店的客房里。

浅金发色的少年歪在沙发上，闭目小憩。他的呼吸轻而均匀，应该是陷入了沉睡。

黑袍的魔术师站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他看着沉睡的少年，静静听着他呼吸的频率，忽然在某一刻听见了紊乱的节奏。少年的呼吸突兀地变得沉重起来，急促得让人怀疑他是否下一秒就要醒来。

魔术师无声地叹息。他以脚不沾地的状态飘荡到爆豪胜己的身侧，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悬空点在那少年的眉心。

“想起过去的事了吗？……说起来，梦也是一种隐患呢。”他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房间里，却不再显得嘶哑，而是柔软的宛如少年的音色，“祝好梦，我的Master。”

魔术师温柔的声音落在沉睡的少年御主的耳畔。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从者从黑袍兜帽下探出的目光，凝视着少年只有在沉睡时才显出温和淡然的面庞。他又带着复杂意味地长长叹了口气，叹息的尾音融在寂静的空气里。

魔术师的黑袍浮动着，悄然飘回原处，溶入了房间角落的阴影中。

 

……

 

爆豪胜己快速地在走廊里行走着，几乎用上了小跑的速度。他的步伐急促而混乱，怎么看都像是从绿发的幼驯染身边落荒而逃。但现在，平时好面子的他完全不顾这一点。

确认了身边没有人，而且走出了绿谷出久的视野范围之外足够远以后，他停了下来。

对着玻璃窗透入的郁金色光线，他无言地剥下右手上黑色的露指手套，手指微微颤抖。

 

显露在夕阳的光芒下的，是他手背上逐渐成形的、灼烧着皮肤的赤红色痕迹——仅仅由简约的三笔构成，栩栩如生的火焰形状。

 

他沉默着端详这个痕迹，面上的表情无喜无怒，平静到可怕的地步。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真实的情绪——那双赤色的眼眸里风起云涌、巨浪滔天，又深邃得像是一池看不见底的血水。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天际。太阳已经快要落下了，是那种毫不刺眼却依旧耀目的赤红色，像是一颗在胸膛里跳动的心脏的色泽。苍穹已然是清澈深远的海蓝色，随着夜幕的来临渐渐深沉，只是远方的地平线还是火红的，散发着浅淡的金色，将那一小片天空渲染成了美好而遥不可及的理想国。

 

TBC.

 

十月最后一更。

总觉得这次更新并不好吃。OOC严重。

见谅吧。我在里面藏了很多自己也不大看得懂的暗示。

所以这一章基本都是回忆。关于两个人是如何被圣杯所选中的。

因为我爆字数的缘故……对不起，轰总，下一章再出场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这篇文是有00章的，从头看起的话，不看大纲篇，也至少要把00看掉，不然剧情会缺失哟。